春闈共有九日。
    前两场考的是经义和诗赋,这六天的时间对於贡院外的京城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但对於这些被关在贡院之中的数千举子而言,却漫长的如同一个世纪。
    这六天的时间里面,风平浪静。
    王希孟时常和考官们谈笑风生,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而林昭则每日按时巡查考场,不多言,也不多问。
    就像是个泥塑菩萨一样,没人能看穿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终於,到了第七日。
    也是春闈的最后一场——策论!
    这一日,连绵了数日的阴雨终於停歇。
    但天空依旧昏昏沉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
    寒风带起空气中的湿气,吹得贡院外那数千举子身上的单薄儒衫猎猎作响。
    气氛肃穆而压抑。
    卯时正,伴著一声悠长的唱喏,贡院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
    举子们鱼贯而入。
    人群之中,赵申显得有些神情恍惚。
    和周围那些兴奋中带著点紧张的举子不同,他的脸色显得过分的苍白。
    眼睛上还带著重重的黑眼圈,好像一夜未眠。
    他的手紧张的抓著身上薄衫的一角,哪怕天气如此冰冷,他的额头还是不断渗出冷汗。
    他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的脚万分沉重。
    脑子里那篇背的滚瓜烂熟的策论此刻像一颗万斤巨石一般,压得他不敢抬头。
    “为生民立命……”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
    圣人和林大人的话就像是晨钟暮鼓一般,不断的在他的耳边响起。
    敲得他心神不寧。
    他要做官,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光宗耀祖吗?
    是为了荣华富贵吗?
    是!但也不是!
    他更想要的,是像林大人一样,挺直自己的脊樑,为这天下的穷苦百姓!为这天下的寒门士子,寻一条路出来!
    可他,现在却要用最卑鄙,最不要脸,最下作的手段!
    去偷来这份功名!
    恍惚中,赵申浑浑噩噩的走到了自己號舍坐下。
    伴著哐当一声巨响。
    號舍的门被重重关上,將他和外界隔开。
    压抑而狭小的空间此刻就像是一个囚笼一般,压住了赵申。
    不知过了多久,贡院內三声悠扬而沉重的钟声响起。
    考试开始了。
    一名差役面无表情的將密封的试卷从號舍下方的小窗口递了进来。
    赵申望著试卷上的火漆,一时间陷入了呆滯。
    只要撕开它,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衣锦还乡……
    自己这十年寒窗,日夜苦读所追求的一切就能唾手可得!
    他仿佛已经看见父母欣慰的泪水,看见了父老乡亲们羡慕的目光。
    看见了自己身穿官袍,终於能一展胸中抱负!
    下意识的,赵申的手不受控制的伸向了火漆。
    但就在他碰到那朱红火漆的一瞬间,他的动作却猛地一僵。
    他回忆起了那日在德胜门前看到的,囚车里的李文博那张绝望而不甘的脸。
    靠著舞弊得来功名。
    靠著舞弊得来官身。
    那他和李文博有什么区別?
    一个靠著舞弊上位的骗子,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脸面去说所谓的为生民立命?!
    赵申的手剧烈的颤抖起来,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
    不……不对……林大人是为了对抗秦党,是为了给天下寒门一个机会,这是大义!
    是“以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
    我……我没有错!
    一个疯狂的声音在他脑中不断的咆哮,试图压下他不断涌起的罪恶感。
    赵申伸出另一只手,正打算撕开火漆。
    一道沉稳的脚步声,突然从他的號舍面前走过。
    赵申下意识的抬头,透过那狭长的小窗,看见了一道穿著青衫的背影
    挺拔如松,傲如青山。
    那是一道穿著獬豸官袍的身影,腰悬一刀一剑,即便只是缓步巡视,那脊樑也挺得如同一桿刺破青天的长枪!
    是林大人!
    那一瞬间,林昭曾在德胜门前指著李文博说过的话,突然在赵申耳边炸响!
    “莫要行差踏错!”
    赵申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呆呆的望著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再低头看看自己,在阴暗的號舍里如同老鼠一般的模样。
    突然笑了。
    他重重的甩了自己一巴掌,抽的半边的面颊高高肿起。
    双目赤红的深吸了一口气。
    十年寒窗,十年苦读!
    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君子道!
    若是今日,真的靠著这等齷齪手段求取了功名。
    那他赵申,日后还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间?!
    还有何资格,去谈那“为万世开太平”?!
    不!
    他不能!
    他决不能让自己变成自己最鄙夷,最唾弃的那种人!
    哪怕那是林大人的命令!
    想通了这一点,赵申只觉得念头通达。
    压在胸口的那一块巨石瞬间烟消云散。
    他仰天大笑一声,竟是直接把面前那张还密封著的试卷丟到一旁。
    挺直了腰背,然后起身,猛地用尽全身的力气,一脚踹在了那扇將他和世界隔绝开的,狭小的號舍木门上!
    “砰——!!!”
    一声巨响。
    木门被一脚踹开!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如同一道惊雷般响彻在贡院之中!
    所有正在奋笔疾书的考生,和正在巡视的差役,都被嚇了一跳,纷纷骇然望来。
    万眾瞩目之中,赵申披头散髮,犹如一个疯子一般,大笑著从號舍中走出。
    巡查高台之上,礼部侍郎王希孟在短暂的惊愕之后,那张消瘦的脸上,瞬间便涌上了一股难以抑制的狂喜!
    成了!
    成了!
    这小子,果然中计了!
    他看到假题之后,心神失守,彻底疯了!
    王希孟望著赵申,心中已经开始盘算下一步了。
    这个穷酸的小子势必会在万眾瞩目之下,大喊出自己被人泄露假题的事情,到时候自己只需要隨便引导一下,他便会反咬林昭一口!
    届时人证物证俱在!
    他林昭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楚!
    就在王希孟志得意满,准备差人去拿下赵申时。
    却见赵申突然止住笑声。
    他缓缓的整理一下自己有些凌乱的儒衫和头髮。
    然后对著庄严肃穆的贡院,对著林昭深深一揖。
    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朗而坚定的声音朗声道:“学生赵申,才疏学浅,德不配位!”
    “自觉……无顏再玷污圣人考场!”
    “故——”
    “自请退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