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话音落下,曲江亭內早已是鸦雀无声。
    萧安言呆呆的望著林昭,似是完全没有想通,刚才那般字字珠璣之语,竟是从林昭口中所出。
    这怎么可能?
    他明明没有参与过科举,更是半年前才有的官身!
    一个区区的武勛之后,怎么可能能將圣人之言剖析的鞭辟入里?!
    萧安言的心中竟有些惶然,他尝试著將自己放在东方瑞的位置上试著去反驳林昭所说,却惊愕的发现,自己连反驳的话都组织不出来!
    他又哪里知道,后世千年,多少先贤,早已將这些经典掰开揉碎,从无数的角度进行过无数次的阐述和辩论。
    林昭所站的高度,早已超过了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人!
    但东方瑞毕竟是当世大儒!是太子太傅!
    他不会输!
    也不能输!
    短暂的心神激盪之后,他强行稳住了心神,那双老眼之中闪过骇人的精芒!
    “好!好一个苟日新!”
    “想不到林大人对圣人商汤的盘铭竟也有所涉猎!”
    “可惜!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东方瑞的表情骤然严肃,不怒自威的气势蓬勃而出!
    “老夫问你!圣人亦有云——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此话你又作何解释?!”
    这一句话,乃是所有清流,守旧派的恪守的格言。
    圣人自己都说了,要好古,不要创新!
    你林昭口口声声所言的日日新,才是真正的歷经判断!
    面对东方瑞的质问,林昭却是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甚至都没有思索,便脱口而出。
    声音清朗,好似金石碎玉!
    “太傅大人看来是真的读死书了!”
    “圣人说述而不作,乃是不愿贪前人之功!”
    “而信而好古,乃是好上古圣王之道,並非是好前朝腐朽之礼!”
    “《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寧!这才是圣人所好之古道!”
    “当今北境,民不聊生,国本动摇!你却还在抱著那些早已不合时宜的旧规不放!”
    “你信的,究竟是哪个古?!爱的,又是哪个道?!”
    “你!”东方瑞被林昭所说噎的面色一滯!
    他万万没有想到,林昭竟能轻而易举的找出自己言语中的错漏!
    甚至还能引用圣人经典,完成对自己的反驳!
    如此功力,即便是东方瑞自己,也不敢说一定能做到!
    这小子,究竟脑子里塞得是什么东西?!
    东方瑞深吸一口气,压下躁动的思绪。
    他心思急转,又开口讲出了另一句儒家经典:
    “好!好一个民惟邦本!”
    “那老夫再问你,圣人亦有教诲——君子思不出其位!”
    “你不过是区区的四品御史,却屡屡越权行事,插手兵部、户部、吏部之事!”
    “此等行径,又与那篡权窃国之辈,有何区別?!”
    东方瑞本以为林昭听到如此詰问,至少也要思考上一会儿才能做到,可没有想到,林昭却是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林昭的笑声豪迈而不屑。
    “东方瑞!我本以为你身为清流之首,当世大儒,该对圣人之言有些自己的见解!”
    “现在看来,你真是腐朽到了骨子里!”
    “《孟子》有言——闻诛一夫紂矣,未闻弒君也!”
    林昭扶著腰间刀剑,眼中闪烁著一种睥睨天下的傲慢!
    “在圣人眼中,连天子失道,都可被视为独夫而诛之!区区一个官位,又算得了什么?!”
    “我林昭,官位虽小,不如这朝堂上袞袞诸公!”
    “但心中所思,乃是这天下万民!乃是这大周社稷!”
    “所谓在其位,谋其政!”
    “东方太傅,难道连这童生都明白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吗?!”
    “你……你……你……”东方瑞的那张老脸此刻已经惨白。
    他感觉自己的胸口一阵烦闷,一股鬱郁之气堆积在胸口,让他有口难言。
    自己的每一次反击,每一次作答,穷尽一生的规矩和道理,在眼前这个少年的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对方的每一次反击,詰问,都好像站在了比自己高得多的地方。
    那是一种他无法企及,只能仰望的高度!
    东方瑞捂住了自己的胸膛,大口大口的喘息著。
    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
    他乃是当世大儒!清流之首!
    太子太傅!
    未来的帝师!
    怎么能在三百金榜进士的面前输给一个武勛之后!
    输给一个从未参与过科举,甚至才十六岁的少年?!
    哪怕他是名动京城,名动北境的青衫御史!
    自己不能输!
    绝不!
    东方瑞强行压下胸口翻涌的气血,此刻他早已忘记了自己为何要来这咏风亭,也忘了为何要刁难林昭!
    他的眼中,只剩下一股近乎於顽固的,最后的坚持!
    他死死的盯著林昭,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一问:
    “好!好!好!”
    “林大人!就算你说的都对!”
    “就算老夫今日辩不过你!”
    “但老夫还是要最后问你一句!”
    东方瑞强行挺直了腰杆,用他那枯瘦的手指,遥遥的指著对面的林昭,声音悽厉,好似杜鹃啼血!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你今日,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早已僭越雷池,搅乱朝纲,得罪了满朝公卿!”
    “你以为,你能凭一己之力改变这天下吗?!”
    “林昭!”东方瑞的声音好似哀鸣,“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休要搅乱这大周的天下!”
    林昭闻言,看著捂著心口,摇摇欲坠的东方瑞,眼中竟有了几丝怜悯。
    他缓缓起身,拿起桌上那壶残酒,走到了曲江亭边。
    他望著那奔腾不息的江水,也望著在场的三百名士子的脸,那一张张年轻的,迷茫的,激动,畏惧的脸。
    有风拂过,吹动他的衣袍,一头用玉簪束起的黑髮,隨风狂舞。
    在那一刻,世界仿佛静止了。
    亭內的士子,亭外的江上烟波,还有那澄澈又似是被阴云笼罩的天空,此刻都倒映在林昭的眸子里。
    “太傅大人,”林昭的声音恢復了平静,却又仿佛带著一股千年积累的厚重,“圣人留下的经典,看来你只读了前半句,却忘了还有后半句。”
    “什么?!”东方瑞一愣。
    林昭缓缓转身,看向东方瑞:“《易》有云——”
    “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
    “天下糜烂之几,我已见之。”
    “若还要等到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之终日,方才肯在其位而谋其政……”
    “那不是君子。”
    “而是庸臣,是国贼,是懦夫。”
    “我的道,不在乎位的高低。”
    林昭的目光遥遥望向远方,仿佛洞穿了面前的亭台楼阁,洞穿了繁华的京城。
    洞穿了江河山野,看向了那广袤而满是苦难的北境。
    “而在这天下苍生。”
    说罢,他再不看任何人。
    只是转身,將壶中残酒一饮而尽。
    在那一张张震撼到无以復加的年轻面孔的注视下,在那一道道或敬或畏的目光中。
    大步流星地,朝著亭外走去。
    他的脚步不快,却坚定异常。
    那首熟悉的临江仙也再度在眾人耳边幽幽响起:“滚滚长江东逝水,浪淘尽英雄……”
    林昭走过那些呆若木鸡的世家子弟,走过萧安言那张失魂落魄的脸。
    东方瑞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是非成败转头空……”
    他走过那些眼神炙热的寒门士子,走过赵申那张泪流满面的脸。
    东方瑞的脸色,开始一点一点地,变得惨白。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他走到了亭边,信手將那只酒壶拋入了亭外那奔流不息的江水之中。
    酒壶在江水的衝击下,上下浮沉,似是隱没,又似是逐浪而行。
    东方瑞看著那只酒壶,只觉得喉头一甜,一股腥气,直衝而上。
    “白髮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林昭沿著迴廊继续前行。
    一袭青衫,在眾人的注视下,是那般的孤高,又是那般的决绝。
    东方瑞再也压抑不住,他猛地用手捂住了嘴,剧烈地咳嗽起来,指缝间,有殷红的血丝,缓缓渗出。
    “一壶浊酒喜相逢……”
    他的身影,即將消失在迴廊的拐角。
    “古今多少事……”
    最后那四个字,仿佛是从歷史的长河中传来,带著无尽的嘆息与释然,轻轻地,落在了东方瑞的耳中。
    “都付笑谈中。”
    “噗——!!!”
    就在林昭的背影,彻底消失的那一刻。
    东方瑞再也无法抑制,一口心血,猛地喷涌而出!
    点点嫣红的鲜血,脏污了他那身清流风骨的緋紫色官袍!